孙沙欧路（四川巴中）

         在那个偏远的小村落，日子就像村头那口老井里的水，平淡又带着几分苦涩。春燕生于农村，家中兄弟姐妹五个，她排行老三。不上不下的位置，让她早早扛起生活的重担，既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，又得帮衬着家里操持农活。

       年幼的春燕，骨子里透着一股灵动劲儿，对大人的言行观察入微，模仿起来惟妙惟肖，聪慧程度远超同龄人。还在两岁半的时候，她便能口齿伶俐地学父母说话，只是那些从她嘴里蹦出的，大多是粗俗的脏话。这些刺耳的言辞，本应是不该被她接触的，却成了她与外界交流的一种方式，让她在村里人的眼中，渐渐成了一个异类。

       时光匆匆，春燕到了上学的年纪，可她的求学之路并不顺遂。三年级那年，她满心欢喜地捧着作文本回家，本子上那鲜红的66分，虽不算高，但在她看来却是莫大的荣耀，毕竟作文题目《燕子往南飞》，承载着她对远方的憧憬。老师用红笔批注：“观察细致，但‘飞燕’应写作‘铁鸟’。”可这又怎样呢父亲毫不留情地撕下本子，丢进正在煮饭的炉灶里生火，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。她只能委屈地回到房间里，含着泪水又写了一篇《燕子往南飞》的作文，藏在了枕头下面。

       从那以后，春燕像是变了一个人。曾经的活泼渐渐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明显的沉默寡言。家人对她的态度也愈发冷淡，她的名字，不再是那带着生机的“春燕”或是亲昵的“燕子”，而仅仅成了一个冰冷的代号——“老三”。她在这个家里，仿佛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，没有身份，没有名字，只有做不完的活儿和无人在意的孤独。春燕的举止也变得愈发怪异，常常“神神颠颠”的。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，时而毫无征兆地无声发笑，说几个没有逻辑的词汇串在一起，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不语，家人们也没有重视。

       十四岁那年，她如往常一样蹲在麦垛后，百无聊赖地数着蚂蚁，当数到第七十三只时，发现那只蚂蚁背上沾着去年父亲刷墙时溅上的蓝漆。就在这时，她的世界突然天翻地覆，因为她竟然听见蚂蚁开口说话了：“你娘要把你卖给村东头的老光棍。”这荒诞的声音，像一颗重磅炸弹，瞬间摧毁了她内心最后的防线。

       从那以后，晒谷场上，稻草人褪色的花布衫会毫无征兆地开口嘲笑，那声音尖锐又刺耳，仿佛是从地狱传来；溪边洗衣时，鹅卵石上的纹路扭曲成一张张咒骂的脸，狰狞又可怖。各种不可名状的声音充斥着她的世界，她的感知被彻底扭曲，内心陷入了疯狂的挣扎，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，仿佛置身于一个黑暗的迷宫，四周都是冰冷的墙壁，无路可逃。

       村里的人见春燕这般模样，都觉得她中了邪。神婆被请来跳大神，做了整整一夜的法事。那香灰水灌进她喉咙的时候，她眼前的世界更加诡异，房梁上垂下的麻绳，竟幻化成了扭动的蛇形。村医叼着烟，一脸笃定地诊断：“读书读魔怔了，找个男人冲冲喜就好。”

       随着病情的加重，春燕的精神彻底崩溃。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，见人就打，常常毫无缘由地大声呼喊：“我要去南天，我要下地海，我要活！我不要死！”那声音里，满是绝望与挣扎，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。父亲蹲在猪圈旁，默默地抽着旱烟，那忽明忽暗的火星，照亮了他那双满是皴裂的手。他的话，像一把冰冷的刀，直直刺进春燕的心里：“要去治病的钱够买好几头小猪崽了。”母亲看着金黄色的麦田下，春燕穿着不合身的碎花裙在夕阳下疯跑，这幅画面虽然很美，但在母亲看来，却是如此的伤悲。她坚定地说，不管是卖小猪崽，还是一头牛，我都要我女儿。

       母亲带上了腌萝卜，玻璃罐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，上面写着她小学三年级的作文：“春天来了，大雁往南飞。”那是春燕唯一一次及格的作文。母女俩一起去了省内最出名的医院，可即便在入院的那一刻，春燕的手依旧死死攥着衣兜里的一颗麦粒。这颗麦粒，早已被汗水浸湿，变得软弱无力。

       在医院的日子，对春燕来说，是一场噩梦的延续。奥氮平的药效，让她的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毛玻璃，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。奇怪的是，她的幻听却愈发清晰。护士告诉她床头铃是用来呼叫的，可她却听见铃铛里传来麦穗沙沙作响的声音，仿佛在警告她：“快逃，他们要给你打变傻的针。”这声音，让她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，她拼命地想要抓住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，想要逃离这个充满未知和恐惧的白色病房，身体却像当初被神婆绑在床上灌香灰水一样，束缚住无法挣脱。

       春燕的病情并没有因为省医院药物的治疗而有明显的好转，她的状态时好时坏。她常常坐在白色病房的床上，眼神迷离，嘴里喃喃自语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诗句，或是幻听中的片段。每一次她睁开眼睛，都像是在努力寻找那个曾经活泼、充满梦想的自己，那个敢于冲破束缚、飞向远方的春燕。

       家庭探视日，母亲再次带来了腌萝卜，玻璃罐上依旧是那张泛黄的田字格纸。父亲蹲在走廊里，眼睛死死盯着费用清单，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，一不小心，就烫穿了“电休克治疗”的价码。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，前段时间已经花了一万多了，电休克的价又够买三头临产的母猪了。春燕此刻正用指甲在墙上刻字，那些歪歪扭扭的划痕，组成了“南飞”两个字，可很快，就被护士用84消毒液狠狠擦去，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，也刺痛了春燕的心。

       回村那天，春燕偷偷把药盒藏在了厨房，离开时春燕看向灶台，那本《精神分裂症诊疗指南》被她扔在炉灶里生火，泛潮的纸页蜷曲如三年级那年被父亲烧掉的作文，蓝绿霉斑沿着"氟哌啶醇"的化学式蔓延，恰似她手腕静脉的纹路。

       私自断药的第七个清晨，镰刀在麦浪间跳起痉挛的舞蹈。春燕依旧在割麦，依旧会像三年级那年，来到麦垛后数着蚂蚁打发时间。而这次，蹲变成了仪式感的跪坐，她的膝盖压在金黄的麦茬上，指尖在泥土划出沟壑——这双手曾握住作文本，如今却爱上虔诚地数着蚂蚁。当春燕再次数到第七十三只时，发现那只蚂蚁仿佛被84消毒液浸泡，躯壳泛着死鱼肚白，六条细足在空中划出嘲讽的弧线。风掠过麦穗在她耳畔私语，这次说的却是："农药在第三格，钥匙埋在蚂蚁的巢穴。

       就在这时，父亲举着手机闯进麦田，打断了她与“上帝”的对话。美颜特效给春燕的质朴模样添了别样色彩，她眼角的泪痣幻化成星子，却掩盖不了她手腕上层层叠叠的针孔。父亲开始学着用抖音拍她劳作的视频，吃药的视频，复诊的视频。谁也没想到，这些视频突然就火了，春燕也成了小有名气的“网红”。

      直播间里，弹幕像潮水般不停地滚动。有人大声喊着让春燕说那句“南飞铁鸟”，有人夸赞她灵魂纯粹。弟弟也在一旁帮着吆喝，拿着藜麦包装袋炫耀：“老铁们，这袋上的燕子标志是我姐亲手画的！”其实那是春燕用奥氮平药片碾碎调色画的，现在却成了防伪商标。

       有网友好奇地问春燕为啥总绑着蓝丝带，春燕下意识地摸了摸发梢。这不经意的动作，不小心露出了手腕上青紫的针孔。直播间瞬间炸开了锅，父亲急忙切换镜头，可春燕还是平静地说出了真相：“这是十四岁那年父亲刷墙的蓝漆。”她缓缓扯下丝带，露出结痂的伤口，下面还埋着一颗发芽的麦粒。第二天，全网都在热议“精神病主播自残带货”，可直播间的粉丝却一夜之间涨了五十万。大学生们开始流行在手腕系蓝丝带拍照，文案写着“守护纯粹的南飞梦”。父亲看着提现的数字，终于同意再次带春燕去省城复诊。

       高铁穿过隧道时，春燕在车窗倒影里看见一个穿病号服的自己正往反方向飞驰。她打开口香糖盒，偷偷断药这么久了，第一次吃口香糖竟吃出了氟哌啶醇的味道，嚼碎时还意外尝到了一丝甜味。复诊时，医生问：“最近还听见蚂蚁说话吗？”春燕看着窗外，淡淡地说：“它们现在改发弹幕了。”这条视频切片播放量破亿，#赛博幻听的话题下，有人晒出用AI将蚂蚁轨迹转译成的诗歌。

       如今春燕的直播间背景挂着一面破碎镜子，某次带货蓝莓酱时，她突然说：“镜子裂成七十三片时，每块碎片里都住着个完整的我。”弹幕瞬间被“求破碎美学教程”刷屏，却没人注意她悄悄在镜框缝隙卡了颗麦粒。网友们要求加播“疯美人”专场时，春燕也听话地往脸上抹了把混着蓝漆的蜂蜜。镜头前她边吃藜麦边说：“真正的疯是相信吃有机粮能净化灵魂。”

说这话时她手腕上的住院腕带却突然脱落，而那颗始终未丢的麦粒，此刻正在她掌心渗出嫩绿的新芽……

【作者简介：沙欧路，女，四川人。 喜欢星河与山海，喜欢在寂静中放牧思想。以诗意激荡涟漪；以文字的樱花雨渲染人间柔情，载一杯云烟的美酒，灵魂醉倚在岁月静好里。 从小喜欢写作，小学写了两部长篇小说。初高中对文字极其敏感，开始写诗歌与散文。大学喜欢摄影、绘画、文学书籍，在一些杂志、网刊均有文章出现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