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德均（四川宜宾）

　　一

　　从小在山村长大，见山是山、见水是水。生活艰苦，身心却很健康。出门必爬山越岭，两条腿经得住长途跋涉。持久的耐力、坚强的毅力、见路而喜的心力，都是长期在艰苦条件下磨炼而成的。

　　就读本地乡村小学，离家约略有三里地，需经山过河，还需与沿途村庄恃强凌弱的狗子们拉锯奋战，所以路途不远，却也走得不易。学校由寺庙改建而成，庙前有很大的广场，泥土地面，足够课间狂野奔跑。印象中那时候没有什么体育课，却有劳动课，庙后一大片良田属于学校，可以种红薯、小麦和油菜。所以，上学路上，穿山跨河，奔跑；课间广场，尘土飞扬，奔跑；劳动课，田埂土垅间，奔跑。那真是一段虽然贫穷但是充满活力欢乐、无忧无虑的时光！

　　初中在镇上，离家更远，山路更陡、河面更宽，途中依旧有恶狗挡道。有时候为了避开恶狗，只好走更险峻的山路，或者绕道很远的乡村公路。初中三年，前两年走读，一早去学校，下午回家，午饭自带红薯大米到学校统一蒸煮。后一年住校，宿舍是晴天晒太阳，雨天淋雨，如同住在屋檐下。我们的班主任，由学校时任的校长兼任，对学生采用了严厉的教育方式。为了磨练我们的意志，只要天气不坏，就在大清早提着一根铁棍，像撵鸭子一样，将我们赶往学校附近的山头，在松林丛中、布满鹅卵石的山路上亡命奔跑。那时候没有什么师生平等的说法，不好好跑步的学生，屁股上冷不丁会挨上一棍子——那是真的一铁棍，不可能不疼，所以谁都不敢落后。几年跑下来，意志力确实磨练不少。而我们，对老校长却只有回忆与尊重。

　　高中离家二十多里，只能住校，周五下午回家，周日晚上回校。每次返校都要背负一个星期的伙食，包括大米、红薯，以及下饭用的大罐腌咸菜，翻越崇山峻岭才能抵达。高中体育课程挺正规，这对我却实在是一个考验，几乎所有的体育项目，无论是打球、跳马，还是短跑、体操等等，都一塌糊涂，用一无是处形容可谓贴切。好在长跑还行，还算能够给我一点点安慰。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以后。

　　高中学校背倚大山，山势很陡。学校周边和山上都有不少树木花草，几棵花树高大，从春到夏，繁华盛开，蔚为壮观。每天傍晚吃过晚饭，就穿过围墙，徒步爬上后山，越过高低的丛林眺望学校一棵棵花树，如一朵朵灿烂的云霞。于是一整天紧张学习的疲惫就很快消失殆尽，为漫长辛劳的晚自习，铺垫了愉快的身心。

　　二

　　在这个世界上，我不过是如同路人甲一样的中庸过客，身材不高，体态也不健美。爱安静而不喜运动，爱独处而不喜热闹，既不是运动方面的好材料，也不喜欢参与任何需要定输赢的活动，包括棋牌，所以终究沦落为孤独的看客。

　　虽然没有什么体育项目方面的爱好特长，却很喜欢甚至带着一些羡慕欣赏体育场上那些矫健的身姿，然后让自己在幻想中、在方寸间奔走突击。天赋平庸之外，倒还是保留了长跑慢跑、爬坡上坎的能力，可以说是除了吃苦耐劳，别无所长。

　　大学离开故乡，到了遥远的北方。那里地处高原，冬季漫长，并不适宜登山。学校近处也确实没有日常可攀爬之山，倒是有一个颇有历史的公园。公园中有一个大湖，沿湖曲曲弯弯的四周，疾走慢行，别有趣味，不过一般只能安排在周末等假日才能成行，而且进公园总归是需要门票，这是穷学生前面的一座山。城市的道路平坦，只是车多人杂，并不适宜奔走。没有什么体育项目爱好，所以大多情况下是在晚上自习以后，到学校大操场，将书包放在操场角落，然后顺着跑道奔跑几圈，喘吁吁一阵子后，回宿舍，洗脚睡觉。

　　工作以后，连在操场上奔跑的机会都没有了。每天都是加不完的班，下班回到宿舍，都累得起不了身，只想赶快睡觉。这样持续一段时间以后，发现自己身体逐渐发福，而稍微做一些剧烈运动，便觉浑身无力。陡然觉得，自己还是应该将奔跑这个习惯坚持下去。

　　那时候住单身宿舍，处于城市的闹市区，附近也没有什么体育馆——正规体育馆的费用确实不菲。沿街跑步，成为首要的选择，跑步运动的时间也从以前的深夜，安排在早晨。早上六点钟起来，套上衣服去跑上两圈，那个时间车子不多，行人也少，空气也比较干净，跑几段路折回去，冲一个澡，然后收拾好去上班，感觉神清气爽。

　　这样的奔跑大概也坚持了一段时间，现在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因停止了。果然，没有KPI的压榨就没有持续性的质量保障。总之以后因工作调动走了很多部门和单位，也换了很多个工作地点，早起跑步终究没有坚持下去。直到前些年，我去学校参加培训，看到崭新的跑道，一时兴起，早起跑步，坚持了几天就发现，自己真的不行了，跑不动了。

　　是啊，昔日的路人甲，今天的胖老头，还能跑到哪里去呢！

　　三

　　倏忽间，已经参加工作快三十年了。在这三十年间，换了多个单位，在南方北方之间反复切换。曾经在山野间奔跑如飞的少年，已然成为跑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老者，在电梯上被人称呼“爷爷”的白头翁。但年龄并非老态的根本原因，有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，属于极限运动爱好者，将翻山越岭、踏江蹈海视作一大乐事。他们每征服一山一河，每搜寻一处奇景险要，总会拍照给我分享。我由衷地为他们始终能保持生命的活力而感到高兴，只是自己却始终在原地静卧。校友圈里还有一位老学长，七十多岁的年级，还在和年轻人一起打羽毛球比赛，心中着实敬佩。然而我自己，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进过体育馆了。对此，我有时也会有点自怨自艾，却又无可奈何也！

　　但我明白，三十年前我是球场外的观众，三十年后我是茶亭的看客。今天的我，和三十多年前的我一样，依旧是路人甲，是这个世界中庸的过客，是孤独的旁观者。我的使命，是观察，思考，记录，并将所见所想所得，留之于笔墨文字，传之于同道者分享。

　　如今于我，最主要的运动，大概就是漫步。每天清早从住所出来，步行几公里到五斗米折腰处，在那里消磨KPI规定的时间，完成KPI规定的任务。傍晚出来，再步行回到住所。又或者是晚饭之后，安顿好孩子，然后下楼，携爱人的手并肩漫步，一起欣赏城市的灯光，一起讨论灯光下行色匆匆的行人和疾行奔跑的车辆。这些行人和车辆，像极了当年在山河间跳跃奔跑、义无反顾奔赴前方的少年。这个时候，路人甲的幸福感觉，便渐渐充溢在胸间，融入灯火之上晦暗的夜空中。

　　也许，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。